儿时的周实和母亲
早两天和周实在一起,回来后发了条微信:“与周实喝茶聊天,感觉很奢侈。聊出版聊杂志,臧否人物与文章,然后相互赠书。我赠他《胡思乱想》和《不到永州岂有诗》;他赠我《我的心思》。现如今,能坐下来纯粹聊书聊文章,且聊得兴趣盎然各有所得的朋友,真的是少之又少了。”没多久,就有朋友留言:“这是一个能干的人!”周实的能干,那是众所周知的,他曾在长沙广播电视局、湖南日报、湖南文艺出版社、《书屋》杂志等处工作,处处都留下了他能干的身影与足迹。特别是他在《书屋》杂志的六年,更是让他在中国的出版界文化界享有盛誉。多年后,他出版了一本厚厚的《老先生》,写的是他在《书屋》杂志其间与那些老先生的书来信往以及交道种种。只要看看这本书,便知当年周实所办的《书屋》为何会在全国的知识界文化界产生那么大的影响,他为何又会受到那么的老先生的信任与尊重,自然也就知道今天的周实为何会在当今文坛有如此高的地位。
周实曾经在《彭国梁的书》一文中写道:我和彭国梁太熟了,熟到都不知说什么好了。我也是。深有同感。我和周实的相识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初期,那时我在永州,他在湖南日报办“文化周报”,我去投稿,聊天,还到他家里吃饭。之后,他到湖南文艺出版社,又当过我一本书的责任编辑。再后来,我到《新创作》杂志,我又当他的编辑,发过他以《刀俎之间》为题的十个短篇小说。太熟了,不知说什么好,那就看看别人怎么说。
周实有一本书叫《性比天高》,彭明道在序言中说:“熟悉周实的朋友们,都说他是‘貌似老实’,因为朋友们都知道,在那个朴实得如同乡村教师般的身躯里,是一肚子才华,一肚子学问,一肚子‘坏水’。说他一肚子‘坏水’的论据之一,就是这部《性比天高》。”一肚子才华,不必多说,他出版有诗集、散文集、小说集十多种,任看一本,便见分晓。一肚子学问,仅举一例《刀俎》。二十个短篇,写了二十种酷刑,同时也就写了受此酷刑的二十个人物如戚夫人、甄妃、方孝孺、李斯、司马迁等。说它是中国古代酷刑大全未免有些夸张,但如某评论家所言:“在中国当代文坛上,以系列短篇历史小说的形式反思中国古代刑罚教训的文学作品,构成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艺术世界,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则是所言不虚的。至于说到他一肚子“坏水”,那倒是见仁见智。钟叔河先生读完《性比天高》后“久久不能入寐,枕上成绝句四首”,其一云:“活色生香秘戏图,纤毫画出不模糊。随园小说升庵记,却让周郎出一头。”这个周郎确实了得。钟叔河先生还说:“周实的眼睛是一双聪明人的眼睛。从照片中看,它虽然透彻,却又多少有点迷糊;虽然开心,却又藏着几分愁苦。”
说到周实的眼睛,我以为他在看文章辨是非的时候是锐利的。我欣赏他的特立独行与自由思想。我更欣赏他做事做人的原则与底线。钟先生说他的眼睛里时有迷糊,我以为是他面对某些个人名利或某些势利关系的时候,而他眼睛里所藏着的几分愁苦呢,就让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他与他的母亲。
每个人都有母亲。我的母亲活到八十多岁,一直都很健康,只到逝世前的一个来月,才重病住院。最后的二十来天,我的母亲人事不省,我陪伴在她的病床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老人家鼻子嘴巴里都插满了管子,我流泪我想和她对话,可她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我喊天天不应,我叫地地不灵。我把那些医生护士都看成神,可神也无力回天。我深知那是一种什么滋味。而周实呢,我记不清有多少次给他打电话,想请他出来喝喝茶。电话通了,十有八九,周实接了,说:我还在医院,或者我刚从医院回来,还没吃饭。周实的母亲,患有老年痴呆,十多年,真是难以想像的无奈。
周实在《我的老年痴呆的妈妈》一文中写道:“……妈妈又跑出去了,外面刮着风。我追出去拉她,哄她往回走。风很大,很疯狂,我们顶着风,不得不低头,腰也只好弯下来,肩也倾斜着。风还带着雨,一刮一片湿,路也看不清,耳边响着怪异的声音,像是发自无数喉咙。心里突然有点害怕,感觉人行道的裂缝正在迅速向前裂开,仿佛有些什么东西,已经在里面藏得太久,渴望乘风飞腾出来。妈妈很兴奋,继续嚷嚷着,不但一点不恐惧,甚至站住扬起手,她的手在空中抓着,想把大风就地揪落。搂住她,往前走,实际是在拽她走,大风刮得更猛烈了。街上丢弃的那些垃圾、纸片、纸杯、塑料袋,也呼啸着迎面袭来,活活就像豺狼哀号。路边,所有的林荫树也随呼啸扭动腰身,前弯,后仰,忽左,忽右,似在歌厅疯狂蹦迪。不知走了好久好久,才将妈妈拉回家中……”十多年,周实有多少次在外面寻找找不着家门的妈妈呢?
她妈妈经常莫名其妙地哭泣,有时很激烈,有时又只是默默流泪,那泪怎么也止不住,仿佛要流到生命的尽头,周实的心一阵阵痛,却又束手无策。有时,他妈妈忽然掰着手指头,嘴里不断地念着银行欠了她的钱,领导欠了她的钱,公司欠了她的钱;有时又嚷着她谁都不怕,谁都不依靠,她行得正,坐得稳。有时,医生要给她抽血化验,可她怎么也不让。她要医生拿出红头文件来,没有文件,那就是诈骗。接着就闹着要出院。周实怎么和她讲道理,也讲不通。周实能说会道,能把纷繁复杂的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可是,在他母亲面前,他不知如何讲理,曾经的能干,如今就像拳头砸在棉花上,没有回声。
周实说:就这样,一眨眼,十余年过去了。然后呢?她妈妈就躺着了。一躺几年,啥也不知。“大便不知,小便不知,吃饭吃菜也不知。”周实说:“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即使你就这样躺着,哪怕你啥也不知,我还有你,我的妈妈!”
今年三月底,周实的母亲也许是再也不忍心看着周实这么痛苦这么无奈地围着她转来转去了,她怕白了头的周实彻底地跨了,她不舍地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和周实说,想写写他和他的母亲。周实说,你可别把我写成什么孝子啊。为人之子,这只是应尽的一种本分。现在母亲走了,他心里的好大一块地方空空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怎么说没就没了?您的音容笑貌还在,浮在我看不见的眼前。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你会渐渐变得模糊,但是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活在我的脑中,活在我的跳动的心里。”
周实的这段话,好像也是为我写的。此刻,我在久久地发呆,我在想着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的音容笑貌又出现在我的眼前。
本文刊于《老年人》杂志2017年第7期。作者:彭国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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