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
同治四年五月初四,时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藩再次接到朝廷谕旨,要求他北上“剿捻”,接替刚刚阵亡的悍将僧格林沁。
由于北上,曾国藩尽可能减少随军人员,曾国藩出发前派他儿子曾纪泽给最欣赏的幕僚赵烈文送来他写的一帧字,书款“弟余其相爱,可谓诚挚。”赵烈文拿着这幅字,感慨万千。早在十年前初入幕府工作时,就有很多人劝他拜曾国藩为师,据说这也是出自曾国藩的心意,但是赵烈文当时拒绝了。按照赵烈文当初的想法是,害怕别人说他“徒以功名之会,不敢托于昵近。”现在要分别了,嫌疑已无,憋在心里的真感情终于可以向曾国藩表达。这天曾国藩接受拜师礼后非常欣慰,二人谈话依旧离不开立身做人的话题,所谓“以净明心地为急务”。师生二人分别之时,赵烈文怅然不已,曾国藩也面有凄色。
二人的关系从此翻开了新的一页,由过去的工作幕僚上升到师生,由此赵烈文走进了曾国藩的晚年情感世界,深深地感触了他艰难的心路历程。
直到两年后,赵烈文才再次入幕,此时曾国藩回到了两江总督的位置上。
岳麓书社版《能静居日记》,详情见 唐浩明:乱局清醒客——赵烈文与《能静居日记》
曾国藩的为政品格深深地感染了赵烈文,在他的《能静居日记》里,详细地记述了曾国藩日常起居和极端自律。
八月的一天,曾国藩来看赵烈文,进屋笑着指着赵烈文墙壁说:
我来江南已经半年了,壁上没有一个有款的字画,到处都这样空空荡荡,不会有人笑话我太没格调了吧?
赵烈文回答说:
自有总督衙门以来,还真是没有像您这样简陋寂寞到这个地步的,称颂您还来不及,有什么可以笑话的。
几天后,赵烈文看到曾国藩吃的非常清淡,因此问他,你怎么不吃鸡鸭?那火腿呢?
曾国藩回答说:
过去有人给我送过火腿等食物,被我拒绝后,渐渐都知道我不收礼,现在什么都没人送了,就是想喝点黄酒,也要到街上去零买。
赵烈文听了哈哈大笑说:“大清二百年不可无此总督衙门!”
赵烈文一次跟曾国藩谈起人处于贫贱和富贵的不同感受,他说:
前几年我在上海穷困到吃不上饭的地步,往往过午不食而心处之泰然,条件略微好转之后,各种嗜好欲望纷纷涌起,难以克制,这是为什么呢?
曾国藩当面对赵烈文说:
足下天分甚高,第未充学历之故耳,然少年人有此无损。
赵烈文接着说:
我经常看到您有事情就叫兵丁,左右没有专门服务人员,吃东西极其简单,衣服老旧,晚上点一个小灯,木榻独坐,扪心自问,换成是我,绝对做不到,所以对老师您不免望洋兴叹。
曾国藩却回答说:
这是古人最起码的小事,没什么大不了。我过去经常对人说,有地位的人不能不摆点架子,但不能过分,令人作呕;寒士不能不求人,也不要过分,骨气都丧失了。
赵烈文听了非常受教。
两天后,赵烈文的日记这样写道:
涤师来久谈,谈次,师脱马褂置榻上,又少坐即去。余取视榻上衣:佛青洋呢面布里琵琶襟,极短而小,盖寒士所不屑衣者。为之太息不已。
看到老师身上穿的连穷人都不稀罕穿的衣服,赵烈文着实感动不已。
曾国藩对赵烈文的工作安排着实废了一番心思。
早在咸丰五年,曾国藩因周腾虎的推荐,马上拿出二百里银子聘请他入幕,由于一些误会,没多久,赵烈文就因故离开了。多年后,曾国藩和他讨论人才问题时,赵烈文还感激地说:“师本来第自绳耳,于人未尝不宽。”接着就说起自己当初年纪小,没什么名气,仅凭姐夫周腾虎一句话,您就派人送来二百两银子聘请他,此举动不可谓无气魄。曾说:
此在吾处亦仅有之事,以弢甫绳足下,且闻足下往日之议论故耳,不常有也。
话虽不多,却体现了赵烈文在曾国藩心里的独特地位。
赵烈文扇面
早在咸丰十年,由曾国藩专折奏调赴军营,称其“博览群书,留心时事,可堪造就”。进入幕府后,赵烈文专门负责涉外咨、札、函、奏等诸多秘书工作,据曾国藩在奏折中陈述,赵烈文“自咸丰十一年经臣奏调来营差遣,饬赴金陵军营襄办一切,积功保至知县”。1863年6月,委派至雨花台湘军大营专司草拟奏疏,直接参与围困洪秀全政权,由曾国荃保荐“发往江苏以知县用”。第二年,曾国荃再度奏保“以直隶州仍留浙江补用”,旋即返回曾国藩处办公。
由于赵烈文生性刚直,不愿为官,生计一直都是靠幕僚所得,并且他还要接济许多亲属,经济压力非常大。以至于曾国藩在病中都惦记赵烈文生计问题。“颇为余计家事,知余多累,为蹙然。”接着又对他说,足下自己生活都很艰难,而现在这么多亲故需要你周济,真是义气,可是当你实在没办法怎么办?曾国藩竟然为赵烈文生计压力大蹙起了眉头。赵烈文却笑着回答说:“鼠不容穴,衔窭薮可”来调侃,意思是头上戴着顶物的环形草垫,行事有碍,不得安身的狼狈状。紧接着赵烈文又说,三国时期,许靖、王朗这样的末等人物尚能怜悯孤穷,何况我们家风如此,而且我们家族遭逢几次经乱,要不是遇到老师,恐怕家族早就完了,听了赵烈文如此说,曾国藩非常的感动。
一个月后,曾国藩还是跟赵烈文说起如何彻底解决他生计问题。一开始,曾国藩说,你不如去我九弟那里工作,他那里缺人,你们互相受益岂不很好?
赵烈文回答说,湖北离家太远,家事无人打理。曾国藩说,家中无非就是没钱罢了,我给你在忠义局谋一个永久位置,你再去他那里再赚一份兼职工资岂不是很好?赵烈文回答说:
老师为我筹划永久家用,实在太好了,我愿意接受老师恩惠。吃饭问题解决,我愿意每年来往于老师您和沅帅(曾国荃)各住数月如何?
曾国藩叹叹气:
足下负累,既然不愿久留湖北,在我这也不能专心政务,要不你就出仕做官吧,这样家世就能长久绵延,而且这样可以锻炼你的才能。
赵烈文对答说:
做官未必能了负累,我现在只是一个游客,请我办事的人还很多,何况去做官?爱钱无以对知己,不爱钱无以了一身……。烈文现在以一点小才而浪得虚名,一旦出仕,责备必严,再打着老师的旗号去当官,就算这个省的巡抚对我没意见,同辈的官员能不对我蔑视吗?所以,靠做官解决生计,我不认为是正道。
曾国藩心里多么赞同这个观点,他最痛恨的也是“靠做官发财”。最后赵烈文坦露心迹,还是回家后在来老师这里工作一二年,跟老师多学习。曾国藩非常动容地说:
不见疏处,甚有阅历,足下之见皆不谬,明年决计如此可也。
一个“皆”字表达了曾国藩对赵烈文太多的内心赞许和欣赏。没几天,老师病了,本来要去湖北看望曾国荃,老师又留他住几天,他亲自给曾国藩看病调剂药物,治疗病症,直到好转才乘船去湖北,这是同治六年十一月,回到曾国藩没几天后,赵烈文就回常熟过年。同治七年四月,赵烈文再度来到曾国藩身旁,只不过三个多月后,曾国藩就被朝廷调任直隶总督,二人再次面临分别。
这一天,赵烈文心情非常难过。赵烈文深感跟从老师相识十四年,相从又有八年,不忍马上分别,打算自己筹措路费送老师北上,然后自己南归常熟,打算终老畎亩,以全终始。临行前,曾国藩专门委派儿子曾纪泽给赵烈文捎口信:
惠甫(赵烈文字)天分至高,心地尤厚,曾见其因弢甫身后坠泪两次,汝九叔始甚优待,继颇不欢,而惠甫至今犹不忘之,于吾尤恋恋,中间别去数年,终不愿受人一字嘘拂,其知趣有异于人……。
今与之约,吾此行不能同往,入到直隶任,及奏调到直,畀以地方,伊必是一好官,能做事。如吾为京官,亦必为之位置,伊可于明春附吾行李舟由海道北行,川资一切皆吾为具。倘吾休官得请,则作罢论。
曾纪泽还没说完,赵烈文已经忍不住地涕泪横流,曾纪泽感动的对赵烈文说:“吾识人亦多矣,未尝有真挚如君。”
赵烈文收到曾国藩亲自题写的扇面“千古江山”,这天赵烈文深情地写道“四字“戈画遒劲”“数十年向不为人书扇,此厚意可感”赵烈文多次突破了曾国藩的规矩。
曾国藩到直隶没几个月为了赵烈文工作安排问题专门上奏:“随臣营多年,素讲爱民之道。”又“熟于经史”拟调到直隶,“翼吏治释泽以儒术。”
赵烈文跟着北上,几经劝勉后,赵烈文出仕。
同治八年,曾国藩保举赵烈文署理广平府属之磁州,赵烈文以“冲”、“烦”、“难”三字要缺,不适合毫无资历的他去就任。第二天赵烈文亲自去找曾国藩,力陈大缺非初任所宜,尤其这样的肥缺更不适合自己去担任,希望找一个偏远贫乏的地方去给百姓办点实事,以此报答老师。曾国藩坚持不同意,几经劝勉,希望他能在繁难事中磨砺。在此之后的几年里,赵烈文又转任易州知州,在他并不漫长的仕途时间里,可以完全体现出他对百姓非常爱护,为政清廉,查案、断案迅速公平,在他日记中多见为政地点关心旱涝收成,是一个典型的晚清良知官员,在同治九年的三月里,他给百姓开凿水利,深得民心,他劝游手好闲的人要勤耕作、戒赌博,下乡工作忙到午后才找个小地方休息吃午饭,吃的都是自己带的干饭小菜,村民给他送来一壶热水,他都要付钱。赵烈文这些为政品德,在晚清官员大多糜烂腐坏的时代显得非常可贵,果如曾国藩曾经所预料的那样“伊必一好官,能做事。”自此赵烈文与曾经的师友多以书信来往,全力安心工作。
同治九年,赵烈文记述了一段非常值得回味的话:
涤师复任两江,李合肥移督畿辅,可为怪事。并闻江都马新贻被刺而死,尤为可诧。
之后的几天李鸿章见到赵烈文说出了一段比较有意思的话。称赞了赵烈文的工作能力后,李鸿章说:
足下文学优雅,然我向以足下为办事之才,今事理明白如此,我见果不谬,可惜往年不肯至我处,若早来,彼此有益多矣。我自愧幕中未有造就一人,皆我无才德之故。
赵烈文听了这话表示谦逊感谢,李鸿章接着又说:
磁州大道首站差使如何?足下初仕,曾老夫子即畀以盘错之任,想有所见,然亦大胆矣……
通过这段对话,可以想见李鸿章因没有赵烈文这样的幕僚而心里不是滋味,并且对曾国藩如此“重用提拔”赵烈文也有所腹诽。紧接着用其“听取汇报”式的问话跟赵烈文沟通了几个问题。赵烈文对答后,遂向他问起曾国藩南下日期。于是就有了师生二人最后一面的简要沟通。
赵烈文天未亮就去追赶曾国藩一行的,见到老师后,赵烈文先是表达了对曾国藩六十寿诞的祝贺,继而便以为官一年无所政绩表示惭愧。曾国藩却称赞说:官声极好,足见有才。曾国藩想说的不是这个,最重要的却是下边的话:
素性高尚又最多情,做此小官,既不能展抱负,而我又要南下,不能履行过去你我约定,现在竟然不能为足下摆脱奈何?
在别人眼里赵烈文这个职务极其耀眼,让很多人嫉妒,在曾国藩眼里,赵烈文做的是“小官”,不能真正施展他的才华。此时,赵烈文却给曾国藩减压,一味地安慰他:“牧令要官,不可云小。官不负烈,烈负官耳。”还说:
过去我跟随老师您,都是因为追随您的杖履是中人生乐趣,没有奢望老师还有南下任职的机会。现在学生既然有了工作职责,过去一年工作压力很大,内外贡献都不大。当初老师奏调学生为政,给朝廷奏调时让我整饬吏治,现在一点成绩也没有,看到老师南下我就要南下,这样会让别人以为结党营私成为笑话,而且在仕途上也没有这样的政体,我现在因老师为我个人的荣辱让老师多次为难,这也不是我当初的愿望。
听了赵烈文的话曾国藩非常感动,知道赵烈文非常体贴理解自己,几天后,看着恩师曾国藩远去南下的背影,他写下了“十六年来馀别泪,三千里外抵归程”的感伤诗句,不意,这次竟成师生最后诀别。
赵烈文对联
同治十一年二月的一天对于赵烈文来说无异于是最痛苦的日子,这一天他得知恩师曾国藩在江都官署病逝。赵烈文在当天日记这样形容自己感受:
惊悉涤师于二月初四日在江都官署薨逝之信,五内崩摧,顷刻迷闷,奋力一号,始能出声。
突然的大噩耗对于赵烈文打击巨大,紧接着在第二日的日记里,他这样写着“夜卧通夕不寐,思念畴昔,涕泪盈把。”由于相隔千里,公务在身又不能亲身前往悼念,如果自己仅仅写一封慰问函又实在难安。最大的悲痛往往不拘于形式,他与曾国藩之间的感情已经超越了世俗的形式礼法。
接下来的几天因为过度悲伤患病,却坚持带病工作,日记中看到,这段日子他都在打听问讯老师去世详情,得知老师去世前并未遭受痛苦,“吉祥善逝,安坐含笑”后深得安慰。给曾纪泽的信中曾这样深情地回忆与涤师最后分别的场景:
忆前年送行,师尊于车马纵横之中,送烈至门,坚辞不可,怆然而别。情景犹在目前。每一念及,心如糜割。
他又自责在老师生病时候不能亲自服侍照料,自己又受恩极深,甚至骂自己还是个人吗?可以想见赵烈文已经悲伤到了方寸大乱的地步,半个月之后,赵烈文处理完公务,登上南城远眺,看到万木新发,含绿如烟,悠然以思,竟悄然欲涕。这种深沉的思念至今让人感动不已。曾国藩晚年竟能收获如此诚挚的学生情谊,与那些被他一手推出的高官情谊不知强过多少倍。
作者:赵立波 来源:岳麓书社-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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