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讲人:姚国华
地点:清华大学五教5101室
时间:2004年4月7日晚
算起来,这是我在清华的第五次讲演了。今天我们的话题是“文化与文明”。我想到这个话题,源于前年我在清华演讲的时候,遇到一位知识广博的学生,他说,朱学勤先生的一篇文章,早已把我在著作《文化立国》和《大学重建》阐释的主要思想批判得体无完肤,这篇文章的题目叫做《在文化的脂肪上搔痒》,1997年发表于《读书》杂志上。这位同学可不知道,我早已一字一句地读过这篇文章,而且读了不止十次。最近,朱学勤先生在凤凰卫视又做了一个演讲,题目叫做《文化革命与“文化革命”》,阐述了他对于中国这一百年来社会发展的看法,很多观点的确惊世骇俗。我也读得非常仔细。我要说葡萄牙,我与他的基本思路,是截然对立的。而一个思路与你相反的人所给予你的启发,往往比一个思路与你相近的人更多。所以,我经常愿意探讨一些与我相对立的观念。(笑声)
言归正传,我们开始讲文化与文明两种思路的对立。文化与文明,在当今大多数人观念中,没有太大的区别,朱先生那里就是这样。我们先看看两者之间的差异。文化,强调的是“化”,化是一种动态的过程,富有生机与活力,尤其强调存在于人内心之中的精神内涵,它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文明,强调的是“明”,强调所达到的程度、水平与状态,是人类所创造出来的、有形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可以客观地把握的结果。英语中也有类似的区分。文化是culture,原义是耕作与培养,强调生态的过程;文明是civilization,原义是城邦、礼仪与风俗习惯,是物化的生活,被认同的客观规则。文化与文明两者都是人所拥有的,但文明倾向于达到的结果,文化倾向于创造过程中主体拥有的心灵状态。但是,今天大家谈及的文化,包括许多学术概念的文化,媒体舆论上的文化,大多不是这个意思,而指的是某种文化现象。比如说,我们倡导文化建设,通常是打几个条幅、喊几句口号、表演两台节目、搞几项文化工程,它们是做出来的、表演出来的,是一种铺张、排场和摆设,是一种形式化、外在化的东西。(笑声)我们平常说的传统文化,也不再是活的文化了,老祖宗的传统文化已经死去,已经定型,而不再是此时此刻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运行着的文化。
在中国人今天的日常生活中,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文化起作用。文化对于一个人、一个社会而言,是存在于人内心并支配着主体言行的精神内涵。就此而论,今天人们所说的文化通常并不是文化,而是文明,即脱离了人之外的已经存在的文化结果。文化与文明两个概念就它关注的重点不同,代表着两种截然相反的思维。其实,美国人也承认,他们注重文明思维。在全球化的时代,存在着一种强大的既定力量,每一个民族无法摆脱,它就是以西方尤其是美国为中心的文明力量。小布什总统是这种力量的典型代表。“9。11”之后,他不断强调,我们这个世界只有两个立场,一个是文明的立场,一个是野蛮的立场,大家只能在两者做出选择,没有中间立场!我代表文明,拉登代表野蛮,要么支持我,要么支持拉登。文明与野蛮,变得如此简单!如今世界上物质化的、现实化的文明,是以美国为代表的。于是,我们把西方人尤其是美国人已经达到的状态,作为追逐的最终标准,并用它来衡量现状中的一切。这种思维深深地影响、甚至决定中国的命运。今天中国的主导思维也是文明的思维,美国人今天的状态,就是我们明天要达到的状态。我们口里不说,心里实际已认同了这一点。(笑声)只有一个拥有与生俱来的生命活力的人,具有独立思考的人,选择着、探索着、创造着的人,才是文化的人。然而,这种文化状态,在中国沉默了。改革开放二十多年以来,中国是一个文化缺席的社会。
我想引用亨廷顿在其著作《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中的论述,作为一个美国人,他也看到了文化与文明的区别。他承认,在德国以外的世界中,对文化一词并不看好,英美思维主要是文明思维,他们秉持经验主义,以看得见摸得着、现实的东西为目标。英国文化较早就成熟了,经验主义的思维从中世纪后期、宗教改革中已经成型,这种思维在美国的强大过程中被再次强化。但是,在德国人的思维里,有更多的文化色彩。最早的宗教改革者是马丁?路德将德国人的心灵引向更深的文化状态,他告诉这些处在封闭的欧洲中部的德国农民:上帝不存在于彼岸,而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因此只要你虔诚地信仰上帝,在自己心中与上帝对话,就能通过上帝把握自己。这既培养了人的理性精神,也培养了人的感性体悟。从那以后,德意志的民族精神,区别于西欧各民族。他们看上去沉默寡言、古板严肃、不懂幽默,甚至不会微笑,但他们表现出来的,只不过是内心世界里的冰山一角。他们内心的充实,我们可由德国的音乐、哲学、文学里略见一斑。德国艺术家不屑于创造绘画这样看得见的具象化的作品,而更愿意创作音乐这样流动的抽象化的作品。绝大部分的古典音乐来自于德意志世界,维也纳的金色大厅成为古典音乐的最高殿堂(奥地利也属于德意志世界)。马丁?路德之后的加尔文宗教改革,则通过现实经验和日常生活寻找上帝,关注的目标是对象。德国执着于文化,英法则更创造文明。
加尔文教改革之后,英法等西欧国的资本主义迅猛发展,而德国并没有,德国人保持着中世纪那样简单淳朴的田园牧歌式生活。从日常生活上德国人是落后的甚至原始的;在政治、经济上德国人没有什么起色。但是,德国有最虔诚的基督徒和最深刻的哲学家,而且,这些哲学家一律是唯心主义哲学家。所以,德国古典哲学又称为德国唯心主义。德国哲学的个性特征、思想深度和自由精神,都是其他民族的哲学难以企及的。德国人在音乐和文学艺术上,也达到了世界的巅峰。就连德国的语言,也是最深刻的。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法国大革命闹得轰轰烈烈,德国仍然无动于衷。直到拿破仑崛起,法国军队横扫欧洲时,德国人才开始躁动起来。哲学家们精神的、理念的、文化的东西,不能只存在于内心,而要外化,要异化,要走向现实世界,要在物质领域中发展,最终回归精神领域。比如说,普鲁士人要走出内心世界,决心发展资本主义,建立强大国家。但是,他们的思路与中国人的思路很不一样,在鸦片战争中被击败,中国人认为是洋枪洋炮厉害,于是赶紧去购买。普鲁士皇帝却意识到,国家要强大,首先得在科学上强大。德语中的科学,既包括自然科学,也包括社会科学,还包括所有学问,所有属于人内心创造的文化。在四分五裂、流尽鲜血、割让土地的境况下,文化教育是德意志强大的前提,而要实现文化的崛起,首要的是兴办教育。正在此时,一位大家耳熟能详的哲学家费希特,站了出来。费希特是给早期马克思影响很大的一位主观唯心主义哲学家,当时他发表了一篇《告德意志人民书》的文章,几乎震撼了整个德意志世界。德国的精英们意识到,德国要强大,首先要办一所作为文化中心的大学。这时,教育部长洪堡成为内阁中最重要的人物,比财政部长、国防部长、外交部长等更突出。洪堡用其深远目光和惊人胆识开创了第一所完整意义上的现代大学,它就是柏林大学,首任校长就是费希特。我们知道,今天美国有名的研究性大学,如哈佛大学、麻省理工、耶鲁等,在十九世纪前都是不入流的大学,直到二十世纪才有点现代大学味。凭借什么完成这种转换的呢?就是以柏林大学为楷模进行改革。柏林大学成为德意志崛起的最重要的文化特区。柏林大学区别于其他大学的核心在哪里呢?首先,它是整个民族的精英份子的精神摇篮,是整个国家的文化中心,而不止是教育未成年人、培训年轻人职业技能的一种机构。大学是一个自由探索、自由交流、自由思想、自由表达的空间,它只有一个目的,促进人内心的自由发展。大学不在于为经济建设服务,如果这样,它只不过是一个职业培训所。(掌声)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是没有大学的。柏林大学在二十年内也很快成为世界文化的中心。我们知道,卡尔?马克思就是在这里成长起来的。十九世纪中期,柏林大学培养的人才,几乎占据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每个领域。德国的自然科学本来是一片空白,大家想想,尽管歌德对于自然科学很感兴趣,但是他的科学思维当时都是可笑的,可是到了十九世纪后半叶,德国自然科学家做出的贡献,比英国、法国和美国科学家们所做贡献的总和还要多得多。德国的大学由于文化根基深厚,它的独立思考能力、个性特色和自由精神都是任何其他大学所无法比拟的。在位于英法等国强弩之末的情境下,德国很快崛起,成为世界科学文化的中心。而文化与科学的中心,当然又是技术的中心,当然又是经济的中心,当然又是经济的中心,它当然就是世界强国之一。十九世纪的历史进程相对今天还是很慢的,但普鲁士仅仅用了五十年的时间,就变成了世界一流的国家,这随后完成了德国统一。德国在很多方面很快地令整个世界刮目相看。这就是德国人的文化立国。
我还愿意讲一些我对于大学的看法。大学是一个文化特区。何谓文化特区呢?最早的欧洲大学象巴黎大学、牛津大学、剑桥大学都是教会脱离出来的,但它们保持对于世俗社会和政治权力的独立性。德国皇帝保证大学的所有经费和开销,大学国家最穷的时候可以无条件地获得皇帝经费的支持。按我们的理解,既然拿了皇帝的钱,德国知识分子都得听皇帝的话。是这样的吗?一定意义上是,连恩格斯都说过,德国知识分子是软弱的、不具备战斗性的小资产阶级。但是,还有另外一面,皇帝保证知识分子在大学围墙之内的学术和思想探索绝对自由。因此,据说有一位教授竟然直接唾骂皇帝,皇帝一不高兴,把他给解聘了,他马上跑到巴伐利亚大学,成为了一名教授。皇帝反省自己的狭隘,用高薪把他重新聘回来。大家想想,在这种情况下,知识分子还用得着跟皇帝对抗吗?不用了。再说一个例子,费尔巴哈本来在神学系,可后来他变成了唯物主义者,他说,不是上帝创造了人,而是人创造了上帝。对他如何惩罚呢?把他从神学系调到了哲学系。(笑声)可见,德国大学真是个文化的自由特区。我们中国有经济特区,可是,我们可能连想都没想过,要有一个文化特区。中国人今天一想到国家要强大,首先想到的是经济强大,而未曾想到,文化的强大才是国家强大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