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闿运掌教船山书院
东洲岛位于衡阳市区东南面的湘江中央,长2公里左右,宽约200余米。从侧面看去,它如一艘不沉的巨舰,航行在碧波荡漾的江面。从空中俯瞰,其形如大雁,与衡阳雁城之名隐秘呼应。明代陈安《衡州八景赋》云:“亦有东洲,在彼中流。桃花片片,绵浪悠悠。绿杨彼岸,江雨随舟。”清代衡阳名士常豫《东洲桃浪》诗云:“二月春波慢慢流,桃花千树簇芳洲。飞红腻作燕支水,酿尽繁华洗尽愁。”明末清初的大儒王夫之,少年时曾在东洲对面的苏洲湾王衙山下耐园苦读,为日后创建博大精深的船山学说打下了基础。
清代咸同年间,衡阳又出了一个盖世大英雄,他就是原湘军水师提督,后官太子少保、兵部尚书的彭玉麟。光绪十一年(1883)春三月,回籍养病的彭玉麟,见位于王夫之出生地回雁峰下王衙坪的船山书院,“院地逼近城市,湫隘嚣尘,殊不足以安弦诵”,于是奏请朝廷颁旨,并捐赀一万二千两,在东洲岛上重建船山书院,使原来的一个县级书院升格为道级书院,“集衡、永、郴、桂府州所属举贡生监肄业其中,则凡延聘师儒、甄别生徒、整饬院规,给发膏奖,皆应归衡州分巡道主持其事”(《改建船山书院片》)。据说书院每年总收入共计折谷5000余石,如此充足的经费是当时中国任何一所学校所不敢奢想的。
彭玉麟还亲自为书院撰联:“一瓢草堂遥,愿诸君景仰先贤,对门外岳峻湘清,想见高深气象;三篱桃浪暖,就此地宏开讲舍,看眼前鸢飞鱼跃,无非活泼天机。”联语立意高远,用典自然,既称颂船山先生治学严谨,造诣高深,又勉励后辈学子珍惜青春年华,勤学苦读。
船山书院任教的先生由“四府士绅商请”,像杨柏寿、夏彝恂等都是“学问名望素优之士”,主持书院的山长更非当世大儒不可,彭玉麟第一个想到了湘学泰斗王闿运。早在咸丰三年(1853)秋,曾国藩衡州编练湘军时,二人就已相识,并素相友善。睥睨群雄的王闿运,对彭玉麟评价颇高,谓之“刚介绝俗”、“功绩卓著”、“行谊可敦薄立懦,嘉言奇行,不可胜记”(王闿运《彭公玉麟行状》)。彭玉麟对王闿运的学问人品亦极为推崇,因此多次邀请他前来掌教船山书院。只因王闿运其时正主讲四川尊经书院,不能辜负川督丁宝桢的礼遇和川中士子的信任,因此未能到任。直到光绪十七年(1891)初春,四川事了,他才在衡州知府窦世德的恭请下,从湘潭云湖桥来到东洲,掌教船山书院。至为遗憾的是,老友彭玉麟已于一年前去世。
王闿运上岛的时候,正是江南三月,草长莺飞,漫洲灼灼的桃花,灿若红霞,给整个小岛披上了一层迷离绚烂的轻纱。那一片片落红漂浮在江上,仿如云霞入水,变成了暖人的桃浪。他不由慨叹道:“东洲桃浪,衡州府八景之一,斯言不谬也。”五月二十二日,他亲书一联贴于院门,表达了办好船山书院的钧天之志,联曰:“海疆归日启文场,须知回雁传经,南岳万年扶正统;石鼓宗风承宋派,愿与重华敷衽,成均九奏协箫韶。”自此,他在这儿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时光,“应聘掌教亦二十五年矣”(《邗江王氏族谱序》)。
湖南书院历史上具有浓郁的祭祀之风。王闿运掌教船山书院,非常重视对乡贤的祭拜,尤其是对大儒王夫之的祭祀,使之成为清末王学的大本营。船山书院本来就是为祭祀王夫之而建,王闿运在平日的教学中,不课八股,以实学造士,注重引导院生诵读王夫之的遗著,并亲自带领诸生定期祭拜先贤,以此培养弟子们的民族精神和爱国情结,从而弘扬湖湘文化中绵延不绝的船山风骨节操。
因为王闿运的到来,船山书院名声大振,不但省内岳麓、城南、渌江等书院的高才学子纷纷南下,就连邻省江西、广东、福建的莘莘学子也负笈前来,“海内执经问学者踵相接” (《衡阳教育概况》第六篇),一时有“学在船山”之誉,因此成为晚清十大书院之一。
“王闿运为人恬淡洒脱,言行警拔,有类禅僧。门生满天下,举世仰为泰斗,诗文亦称当代第一”(朱经农、唐钺、高觉敷《教育大辞书》)。在晚清书院教育衰颓的情势之下,王闿运力倡通经致用,实施经世教育,培育经世英才,世人谓之“抟土成人,点铁成金”(尹铁凡《大师湘潭王闿运》),“成就之士多至数千人”(湖南巡抚岑春蓂奏折语)。其中许多人在他生前身后,纵横捭阖于中国近现代大舞台,事功德业超过了孔门弟子,因此尊其为孔子之后一代师表,实不为过。
王门弟子与近现代政治
王闿运(1833~1916),字壬秋,又字壬父,号湘绮,颜其居曰湘绮楼,人称湘绮先生。祖籍衡阳西乡,后徙湘潭,生于善化(今长沙)。其“壬父”两字小印,颠倒观之则为“文王”,隐喻素王改制。《清史稿》说他“年十有五明训诂,二十而通章句,二十四而言礼,二十五举孝廉,二十八遂通诸经”,今人张鸣说他“就是一个湖南骡子似的读书种子”(《历史的空白处》)。乡试中举后,他一度入曾国藩幕,后游说京师,以布衣而动公卿。咸丰皇帝最宠信的权臣肃顺收留府中,“奉之若师保”(《清史稿》)。咸丰帝读过他为肃顺代书的奏章后,问:“此人为何不出仕?”肃顺回答:“此人非貂不仕。”咸丰帝一挥手,说:“可以衣貂。”当时规矩,二品以上的大员和翰林才可以穿貂皮衣。翰林品级虽不高,因为是天子门生,故也可以享受这种待遇。从那以后,别人就称他为“衣貂举人”了。但他不以文人学者自限,特别留意海内鼎柱人物的动向,意在兜售帝王之学,期冀封侯拜相,功标青史。然而事与愿违,游幕无功,只得潜心于经史研究,肆力于诗文创作。虽然“纵横计不就”,但“慷慨志犹存”,他不忘在弟子中物色衣钵传人,以便将自己一生中的真实学问倾囊相授。
光绪二十一年(1895),“旷代逸才”杨度出现了。
杨度(1874~1931),原名承瓒,字皙子,后改名度,别号虎公、虎禅,又号虎禅师、虎头陀、释虎,湘潭姜畲石塘村人。这年春天,21岁的杨度参加礼部会试,结果名落孙山。王闿运得知杨度乃贾谊、谢安一类人物,便亲自前往湘潭县石塘铺杨家,招其前来船山书院就学。杨度师从王氏3年,深得王氏喜爱,师生关系亲密,互相之间可以随便开玩笑,王氏在《湘绮楼日记》中常称杨度为“杨晳子”。杨度曾问乃师入世之法,王授以“多见客,少说话”六字真言。
杨度后来成为中国近代史上一个极富争议性的人物。光绪二十八年(1902),他不顾恩师的劝阻,东渡日本研究君主立宪政体,立志在清末民初乱世大显身手。他的一生与康有为、梁启超、章士钊、袁世凯、袁克定、张勋、曹锟、汪精卫、孙中山、黄兴、蔡锷、鲁迅、李大钊、周恩来、陈赓、夏衍、齐白石等诸多人物命运相连,可谓二十世纪初中国人救国之路的一个鲜活例证。
杨度早年参与公车上书,后来又支持袁世凯称帝,洪宪王朝崩溃后,转而帮助孙中山,投靠青帮杜月笙, 1929年经潘汉年介绍,周恩来批准,成为中国共产党特别党员。他的身份经历了无数次转换,他的身上几乎集中了晚近中国种种错综尖锐的矛盾。他始终以“国士”自许,有救国之心而所托非人,空怀博学宏识而把握不到时代脉搏,杨度的悲剧,也是中国近代艰难崛起之路的一个缩影。
杨度曾写下一首气势磅礴、洋洋洒洒2000字的《湖南少年歌》,可与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相媲美。他认为,中国应以湖南为中心,团结起来抗御外侮,其中“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一句,对湖南爱国青年产生过巨大的鼓舞作用。历史虽已翻过100年,但《湖南少年歌》所表达出的天下兴亡之责舍我其谁,为国为民之事身先士卒的精神与气度,依然有着强烈的穿透力和现实感。
由传授帝王之学到补上老庄之学,由力荐进京做官到敦促奉母南归,杨度跟随恩师走过了20多年风雨历程。1916年10月20日,王闿运在云湖桥无疾而终,享年84岁。寄居天津、时运乖蹇的杨度闻悉后,悲痛难抑,作挽联曰:“旷古圣人才,能以逍遥通世法;平生帝王学,只今颠沛愧师承。”
上联激赏恩师具备旷古未有圣人之才,但又逍遥自得,明哲保身,与世沉浮;下联慨叹自己从师多年,身怀帝王之学,但所遇非时,有愧恩师的期望。联语深沉,感情真挚,读来痛感乱世颠沛流离,让人凝咽无语,欲说还休。
王闿运掌教船山书院,原在湘潭的一帮弟子也追随来到衡州,刘揆一即为其中之一。
刘揆一(1878~1950),字霖生,祖籍衡山,先祖刘汉宗迁入湘潭县白石铺杨柳冲,落籍湘潭。父刘方尧,太平天国起义时应募为湘军营勇,后充湘潭县衙刑房差役,和会党常有接触,同情他们“反清复明”的宗旨。刘揆一原在白石铺读私塾,光绪二十年(1894)拜师王闿运,不仅书读得好,而且办事能干,因此在诸生中颇有威信。
光绪二十三年(1897),维新启蒙运动轰轰烈烈,湖南巡抚陈宝箴与署按察使黄遵宪、学政江标戮力同心,使湖南新政在各省引人注目,其中办得最为出色的便是时务学堂,引得热血热肠的湖湘子弟纷纷投奔。刘揆一消息灵通,对时务学堂的教学甚是仰慕,认为国乱民危之际不是潜心故纸堆的时候,要的是能够拯救社会的真才实学,而时务学堂恰是培养如此人才的摇篮。他在诸生中一宣传,便有好些人坐不住了。腊月的一天,他托门房转交一封信给先生,领着几个知己好友,悄悄地在太子码头(今泰梓码头)坐上一艘小火轮,往长沙投奔梁启超、熊希龄、唐才常、谭嗣同等人去了。
光绪二十九年(1903)春,刘揆一自费留学日本,结识黄兴,参加留日学生反对沙皇俄国侵占我东北三省而组织的拒俄义勇队。同年末回国,与黄兴、宋教仁、陈天华、谭人凤及胞弟刘道一等发起组织华兴会,任副会长。光绪三十三年(1907)初,加入同盟会,因孙中山不常在日本,长期代行东京本部总理职务,苦苦支撑危局,不时被人揍得鼻青脸肿。武昌起义时,他亲临汉口前线任督战员。南京政府成立,担任参议院议员。1912年8月,出任袁世凯政府工商总长,声明脱离同盟会,另组相友会,以示不与国民党合作。1913年7月,因工商部私借外债,受攻击辞职。1915年8月,筹安会成立,杨度曾以5万元相赠,以换取其参加劝进,遭其坚决拒绝。1916年初,在天津创办《公民报》,刊登反对帝制、反对日本的言论,报馆因此被日租界当局查封。同年6月,黎元洪继任总统,出任国会议员,直至1918年国会解散。北伐前夕,赴广州投入革命洪流,和国民党及共产党领导人都有接触和往来。大革命失败后,寓居北京,闭门著书,为其弟刘道一(同盟会首义烈士)编撰《衡山正气集》,1929年出版《黄兴传记》,1932年到南京受聘为国民党党史编纂委员会纂修,1933年被蒋介石聘任为行政院顾问,后因反蒋而解职。抗战期间,隐居湘西洪江。
刘揆一与毛泽东交谊甚笃,建国后被聘为湖南省军政委员会顾问。1950年,毛主席两次亲笔致信,并派员接他去北京晤谈,可惜由于病魔缠身,未能成行。
王闿运在船山书院主要讲授三门功课,一是功名之学,一是诗文之学,一是帝王之学。夏寿田选择的就是功名之学,目的就在于考取进士点翰林。
夏寿田(1870~1935),字耕父,一字桂父,号午诒、天畴、直心翁,湖南桂阳县莲塘大湾人。其父夏时(字菽轩)官居江西巡抚,对王闿运十分恭敬,曾礼聘王氏主讲南昌豫章书院,还把3个儿子送到书院拜其为师。当刘揆一等人弃船山奔长沙时,杨度也心痒痒的,夏寿田却是一心一意遵从父命,天天焚膏继晷,孜孜不倦地埋首于四书文、试帖诗中。王闿运对他十分器重,从《丁未中秋泛月,遇夏午诒,同舟上白沙,绕洲还院作》一诗可知,师生关系非常之好。《湘绮楼日记》对此也多有记载。
夏寿田文学甚佳,下笔千言,顷刻而就,更兼能诗,尤精于词,著有《直心道场诗稿》、《孙子选注》、《金刚般若赞》、《涿州战记》等书。他还写得一手好字,不论篆隶行楷,雄浑朴茂,工整有致。光绪二十四年(1898)戊戌科,夏寿田中进士第八名,殿试榜眼及第,授翰林院编修、学部图书馆总纂。王闿运谑称其“夏榜眼”。光绪二十八年(1902),夏寿田因“妄言忤旨”遭革职。宣统三年(1911)起复,诰授朝议大夫。民国成立(1912),任湖北省民政长,后以鄂人反对去职,进京投靠袁世凯。翌年任总统府内史,转年充约法会议议员。1915年拥袁称帝,制诰多出其手。帝制失败后,在京办《谠言报》,发起共和统一会,后被段祺瑞政府通缉,逃匿天津租界,入曹锟幕,充任机要秘书。1922年夏,他协助杨度劝说曹锟,阻止吴佩孚入粤援助陈炯明叛乱,使孙中山度过了难关。1927年,国民政府委其为青岛市长,但没有赴任。晚年定居上海,参禅念佛,与时已秘密加入共产党的杨度,帮助过上海地下党。解放后,周恩来总理曾指示拨专款为其修墓。
夏寿田在船山书院求学期间,被招为衡州名宦、麟凤山庄主人程商霖的大女婿。光绪二十三年(1897),程商霖与王夫之八世从孙、安徽巡抚王之春,捐银奏准兴建珠晖塔,与湘江对岸的来雁塔互为犄角,锁镇衡阳龙脉上的一道风水,阻止衡阳的文采、钱财随浩荡北去的湘水流失。夏寿田与舅兄程崇信鞍前马后,出力颇多。
湘南地区最早的共产党员蒋啸青,也是王闿运的得意门生。蒋啸青(1882~1928),原名式嘉,字常青,耒阳县肥田圩(今耒阳市肥田乡)人,6岁入私塾,14岁应童子试中秀才,光绪二十九年(1903)就读船山书院,5年后考入湖南南路优级师范学堂,攻读博物科。从1916年起,他先后在衡州府中学堂、新民、成章、道南、蒸湘等中学讲授植物学和社会学,并在省立三师、三中、三女师当过多年校长。由于他教学治校有方,被誉为“湘南教育王”。
俄国十月革命胜利后,蒋啸青潜心研究马克思主义。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他立即发动学生响应,在衡阳开展反帝、反封建的新文化运动,第一个喊出“我们必须走俄国人之路”。1920年,何叔衡、夏曦率领驱张(湖南军阀张敬尧)代表团来衡,他给予最有力的支持。1921年,经毛泽东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创建了湘南最早的党小组和党支部,成为衡阳地方党组织的创始人之一。在他的培养和引导下,蒋先云、邝鄘、毛泽建、邓中夏、谢维俊、伍云甫、伍若兰、曾希圣、张经武、江华、黄克诚、张际春等一大批有志青年走上了革命道路。1928年1月,他从武汉赶回耒阳参加湘南暴动。4月18日,起义队伍向井冈山转移,在耒阳、永兴交界的上架古楼山被敌人包围,他的儿子蒋乐群、弟弟蒋次青、堂弟蒋式令当场牺牲,本人受伤被捕。4月26日,蒋啸青被害于淝江桥头,为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献出了年轻而宝贵的生命。
梁镇中(1872~1927),字醉生,号旷庵,耒阳市永济镇人,船山书院首批弟子,学业优良,有“政治之想”、“种族之思”、“怀抱伟略”(《旷庵文集》卷七)。1903年,在长沙与黄兴、陈天华等组织华兴会。辛亥革命后,赴南京参加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工作。孙中山让总统位给袁世凯,梁即东渡日本。一年后回国,到河北宛平开展民主革命活动。1917年9月,中华民国军政府在广州成立,孙中山就任大元帅,梁被任命为大元帅秘书。奔波西南各省,联络部队,支持护法战争,深得孙中山信任。1927年随军北伐,9月27日病逝于上海,是年12月18日归葬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