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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岁老人的佛学人生——叶曼访谈录(2)

发布时间:2015-09-19来源:显密文库·佛教文集作者:www.ahnmrw.com点击量:【打印此文】
  主持人:后来南迁到西南联大,您那时候毕业了吗?

  叶曼:那时候我都中年了。

  主持人:我是说南迁到云南的时候,1936年西南联大的时候?

  叶曼:我们是大学二年级,日本占领北京了,那时候家长不准我们往南边走,第三年我在中法大学借读,因为只有一个法国人办的中法大学还可以在北京存在。后来到第四年的时候,北大说你必须上满三年才能算北大的毕业生,这样,家长没有办法,只好让我们去了。可是去的时候说太危险了,一定结了婚才能走。我跟我先生,因为那时候法学院,法律、政治、经济三系100多个学生,但是女生就我一个人。120几个男生,就是我一个女生。我当时非常紧张,我知道每回进课堂,几百只眼睛都在看着我,我简直不知怎么迈脚步。后来发现田宝岱,我的先生,他也是师大附中的,就认识这样一个人。我也是师大附中的。那时候师大附中在北京很出名,男附中,还有一个女附中。我在男附中,那个时候想着,男附中据说高中毕业以后你很容易进清华,你好好念可以公款留学。那个时候战乱,家庭、国家各方面都不允许留学,所以我一直想考清华。最捷径就是从师大附中去。可是后来家父因为日本退还青岛山东,家父负责到青岛去收精盐,于是我们全家都移居到青岛去了。到了青岛,就感觉到世界上有这么漂亮、这么干净的城市。因为先期德国占领、日本人又占领,洋房子很多,街道非常的干净。而且城里面有点山坡起伏,可是面对着大海,那个时候我觉得青岛的美丽不可想象,真的很美,山清水秀,人物也都很干净,因为经过两个外国人的管理。所以当时的市长我还记得他的样子,他是个海军总司令,他隔三年必须把每一家墙外粉刷一遍,所以青岛永远很漂亮,这是我觉得非常美的。

  主持人:大学毕业之后,要工作吗?

  叶曼:那时候我大学毕业结婚了。我跟我先生商量,因为我们的出路只有进银行。我说进银行你就做一辈子行员,以后一定要有世界观。出国,现在家里根本不能够供给,唯一的办法,他考外交官,他考取了外交官,考得很高。不过待遇很差。这时候我进了公家银行,这本来也是很不容易进去的,差不多得有权贵才能进银行。幸而有一个银行是我在青岛念书的时候,一个历史的老师,正做那个行的副行长,他在路上碰见我了,就把我弄进银行了。所以在这个银行我的薪水大概是我先生的十倍。公务员很苦。

  回忆战争:我很讨厌日本人,但尊敬他们的女人

  主持人:那时候国民政府的公务员薪水也那么低?

  叶曼:是的。国民政府自己本身也很苦,我们做老百姓的也很苦。给你举一个例子,我常常说,我们很难吃到水果,尤其是外国水果。所以有一次一个外国朋友从国外给我拿了一根香蕉,我把几个好朋友约了开香蕉PARTY。一个人切一小块,大家都还挺高兴。能够吃一顿好饭,干干净净就不错了。大家都简简单单的过生活,谁也没有埋怨。最糟糕的是日本轰炸,我们那时候盼天不像现在的天一样,就怕晴天,晴天日本飞机就来了。有一次炸到没有一家的烟囱冒烟,没有一家的屋子有房顶。幸而那时候重庆山洞很多,所以都在山洞里躲警报。但是有一次日本用三架飞机循环不停地来。一共十二小时,差不多快到二十小时,空袭警报不能解除。我们那时候在外交部的防空洞,人还少,空气还好。另外一个公共防空洞,一下死了好几千人,因为出不来。据他们说,把尸首往外抬的时候,因为那时候大家出来也都穷了,就想能够带一点金银首饰,将来可以过日子的。他们说把尸首往外抬的时候,没有办法拿普通的东西,尸首抬出去一个,大家都可能从他手里把戒指拿下来,拿大罗盘来接。死伤的惨,不能想象。常常你去胡同里,你看到门再也没有人开了,因为全家炸死了。我印象最难过的就是有一次大轰炸,轰炸完了,知道死了很多人,就看有的人拿红漆跟血一样的,在墙上写,父已告子,子已告孙,世世勿忘雪此仇,我们很多人站在墙那些哭。那个时候非常恨,但是没有办法,人家用枪炮,我们用大刀。后来美国两颗原子弹,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后来我先生被派去日本,我跟我先生一起去赴任,我是抱着为我两千万同胞报仇的心去的,到了那儿以后,整个横滨没有一点烟火,我们开车从上岸到东京,真惨,没有一个房子有屋顶,没有一个人影,我们在日本怀着仇恨,要抱负的心情去。可是日本人给我的印象让我整个改变。我告诉他们,日本男人多么残酷、奸淫掠虐,日本女人哭,她们说没有想到我们的男人在外面做这种事情,深深的鞠躬、道歉。日本的女人勤和俭,我当时说这个国家有这样的女人,日本很快就强起来。日本女人太了不起了。那时候是美国占领,美国人就说,日本人能够在战败的时候,没有东西吃,没有东西用,鸡蛋什么都没有,能够还是那么很高兴的、很谦卑的还是笑笑的做他自己的事情。非常负责任,而且绝不浪费东西,一张纸他都保留得很好。待人非常客气,他不止是对我们外国人客气,他们彼此也是非常客气。公共汽车挤得不得了的时候,他总想法给你挤出位置来。对他们自己人也是,实在挤不出位置来,他们就说你把东西搁着,我来提。所以我在日本呆了四年,离开日本的时候,我说日本这国家一定会再兴盛起来的,因为他们的女人。

  主持人:您是不是对女人所承担的职责,比如说养育孩子,您是寄予非常高的期待的?

  叶曼:对。他们自己勤俭能干,同时,几乎是人类的美德,她们都有了。勤俭谦虚,她们可以想出各种的花样来,不但勤俭谦虚,而且要美观。我说她们的吃的只能看不能吃,很难吃的,但是都很漂亮。

  主持人:您在战争中面对那么多死亡,比如说每天轰炸,死了那么多人,当时对死生有一个什么样的感触呢?

  叶曼:非常难受,就觉得人生无常,觉得人类在战争的时候比野兽还不如。野兽还知道饿了才吃。但是人能够看着一个年轻的学生,一刺刀刺到肚子里去。日本人的残酷不能想象,日本人已经够残酷,他们没事自己剖腹自杀,对自己也残酷,对敌人更残酷。我很讨厌日本人,到现在我还是讨厌他们,没有办法。

  主持人:感情很矛盾,另一方面很尊敬他们的女人。

  叶曼:对。我对于日本的女人我很欣赏,但是对于日本男人,我现在看到他们,就想起他们矮矮的个子,戴着军帽,罗圈腿。我几乎没有看到一个像样的日本男人。这是我对日本的印象。

  回忆南怀瑾:他很骄傲,但讲课讲得是真好

  主持人:我也看过您之前做的访谈。您是在四十多岁的时候开始求佛,寻求宗教的帮助,想来解生死之惑,为什么是那个时期呢? 

  叶曼:人当你过了四十以后,虽然不敢说像孔夫子四十不惑,至少你不会再对于眼前的荣华富贵感觉到永远不会变。那时候伤亡、死去的人跟自己关系越来越密切了。而且就开始想到死亡。人类最高的精神,生理和心理的最高点是三十岁。到四十岁已经是生理各方面都不同了。所以这时候我们常常谈到死亡,那时候我们北大的几个同学,我们在台湾常常聚会,就说谁要知道有什么特异功能人士,或者在才华、修行方面也好,我们一定要彼此通知。这样的话,我就认识南老师,他们说现在有一个奇人奇士,就是南怀瑾先生。

  主持人:您认识那会儿南老师多大年龄?

  叶曼:南老师比我小,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比我小,他比我小五六岁。他很骄傲,他很少有他看得起的人。我跟他认识以后,我们两个人刚开始交谈,就像抬杠似的,他说你明天来听我讲课。他讲课讲得是真好。我也就这样被他驯服了。

  主持人:好象您的文章中也写到,您小的时候是生长在一个学佛家庭,您的爸爸妈妈都是相信佛教的。为什么您开始不接受?

  叶曼:那时候我对于我父母学佛,我认为我母亲真是老太太,拿着念珠念佛。而我父亲这一班朋友都是在社会上稍微有点成就的。我说他们这些男人们,钱也赚了,地位也有了,总得要有一点什么特别的东西,比较升华,可以让人家认为不只是有钱而已。当我跟南老师碰面以后,我头一部经就是《楞严经》。所以我那个时候开始学佛了。一直到后来南老师打禅七,那时候我已经在美国,听说打禅七,我就赶回来了。在这七天中,我收益无穷,不但理上明白了,生理也起很大的变化。这是南老师很了不起的地方。他骂人骂得很凶,管也管得很凶,后来我参加过在家、出家人的禅七,没有一个人能跟他比。被他骂得很厉害,但是也很享受。

  主持人:每个人都可以得到您这样的正悟吗?这是跟悟性有关系还是跟机缘有关系?

  叶曼:我这个人不是很聪明、很伶俐,我有一个长处,很认真。因为我先生是外交官,所以南老师打禅七的时候,我多半是在国外。但是他每一次打禅七,我都赶回来。每一次都有一些新鲜的收获。

  主持人:我知道您跟南怀瑾老师,陈健民上师都有着非常深的佛缘。您能不能跟我们说说他们?

  叶曼:南老师读的东西多得不得了。同时,他也会讲。他自己打禅七的时候,没有人能比得上他。我跟他学的东西,从旁边听佛法,是他开始的。打禅七让我在证练方面有一些所得,也是他给我的。后来真正使我深入佛法的是陈健民上师,因为我自己在打禅七,生理方面有点变化。我就看了陈上师的《中黄督脊辨》我觉得我的一些问题可以从他那儿解决。我看了他的文章以后,我跟南老师说,我想跟陈上师学学。他说非常好,他那儿宝多极了,你赶紧去跟他学。我跟陈上师认识了以后,就跟他学,他非常好,几乎你问他一样,他答复你十样。一切东西好象没有他不知道的,但是其貌不扬,个子不高,矮矮胖胖,一个大肚子,他经常开玩笑说这里宝贝甚多,但是没有人挖。你来了我很高兴,将来我们可以做一个问答录出来,可惜我到现在还没有,我觉得我还没有资格。他对我很好,很器重,西藏人称他为中国的得道者。从来我问他的问题,没有问穷过,有很多东西实在真是太能干了,了解太多了。可惜后来他急着想让中气发动,他吃蜂王浆过分了。于是他长了很多的就像荨麻疹一样,太热了,头上都长了疹子一样的,起小水泡,于是赶紧下火。要泻,老人家一热一冷一折腾,就走了。

  主持人:他的著作现在面世的有什么?

  叶曼:《曲肱斋丛书》。他用旧的方法,一共二十本,完全中国的旧著作,后来人家改成洋装的,也有很厚的一本。他对我不错,但是他说可惜,我很多东西没有办法传给你。但是当他临要走的时候,他打电话给我,他说你赶紧到旧金山来,传你大法,讲了十天,每一天讲一个钟头,但是他这一个钟头,我回去记常常要记十几个小时。

  主持人:用心记住,回去写出来?

  叶曼:对。而且我当天就要记,要不然当天就忘了。所以常常我吃过晚饭,把我的杂记整理,整理完了一看天亮了,早上七点钟了。所以这些东西我也很可惜,到现在没有印出来。

  主持人:您后来创办文贤书院,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的?

  叶曼:那时候正是六十年代,国内正是破四旧、三反五反的时候。我知道这不会长的,所以我那时候办了文贤居,文贤的意思就是文殊和普贤,要有智慧,还要有行愿。那时候我专门讲儒道士三家,专门领着大家打坐。起先是文贤学会,后来我到了洛杉矶,我买了一个房子,叫文贤书院,不但教大人,还教孩子。

  我说在国外要把中国的文化保留一点萌芽,将来国家一定会开放的。那时候我老了,我干不了,我说你们赶紧把这些带回去。所以,我注重的就是佛家的、道家的老庄,儒家的十三经。我一天到晚的忙着这些。

  主持人:主要是在华人当中吗?

  叶曼:都是中国人。外国人不成的,中国人还都得学问相当有点根基,因为不是教现代文。都是教旧的、佛家的经典,比如说教老子、庄子。儒家,我给他们讲论语四书。最后讲到易经,所以我说我尽我的力量,中国会转变的。我说中国转变了,我已经太老了,回不去了,我说你们一定得回去,把它带回去。

  主持人:但是您还是回来了。

  叶曼:没有想到我真回来了。现在还能这样讲。这真是我的运气,很好。我觉得我算算,零零碎碎的讲了不过一两年的工夫。政府从来没有干涉过。

  主持人:现在主要是在什么地方教?来听的人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

  叶曼:我那时候主要在居士林,最高的时候是600人听。后来居士林对我不是太满意,因为我还讲道德经,他就专门希望我讲佛经。因为我也算北大的学生,也算清华的学生,这两个学校让我去给他们讲。他们本来让我专门回到学校,我说不,我说我不属于任何学校,这样我可以自由一点。我说我现在最主要的是为社会大众。我们已经耽误了十多年了,一般人应该好好的把国学好好研究一下。这是中国的国宝,所以谁让我讲,我就讲,我所知道的就告诉大家。这里面,叶小文,宗教局长他有一次听我讲,后来他就给我寄了一张票,让我回来讲道德经。在台上没有多久,我跟他说,我给他写一封信,我说假设你不反对的话,我就以道德经去讲。他没有反对,也没有答应,我就住下了。他也知道,我在居士林讲了,六七百人,他们并没有干涉。

  回忆圣严法师:他很平实近人,没有大和尚的派头

  主持人:前一阵子台湾圣严法师辞世了,很多人都非常悲痛。您跟他之前有接触吗?

  叶曼:圣严法师是念过书的,有根基的,他出家的时候很年轻。然后他去了日本。我当时听说过他,但是不太熟。后来他从日本回来了,有一些大和尚,他没有像他们那么热闹,他就在法鼓山辛苦经营,不过他也最后有所成,他是一个平实近人,没有大和尚的派头,非常和易,让人觉得很容易亲近他。所以后来他的听众很多。他的底下很多人很捧他。他的学问,他的行为,都很让人佩服,至于他的正量到底怎么样,我不知道。

  主持人:刚才我们也谈到佛教徒,我记得您之前说过,不要做佛教徒,但是我们要做一个学佛者。您能不能说说,我记得是在《世间情》这个书中谈的。

  叶曼:因为我们现在很多人信佛,佛法可以普被三种人都可以,你迷信我,把我当神看也可以。或者是中等人,你只是研究我的佛法,我也欢迎,真正更高尚的,从他的佛法里面研究他的正量,他这中间含着什么东西,你可以正得跟他一样。你能够做到这个就很了不起了。所以说是普被三更,很了不起。中国的佛法了不起的就是,他不是个宗教,你说讲唯识,简直是科学到家了,心理学没有的办法跟唯识辩论,实在太了不起了。佛讲的世界是三千大千世界。他提出三千大千世界,宇宙的开始无始无终,所以他的宇宙观大得不得了。而他真正慈悲,他不止是人类而已,所有他呼众生。所以真正信佛的人都会吃素,舍不得杀生。

  主持人:您也是很早开始吃素?

  叶曼:对。我那时候不信佛,不过我就是看杀羊,那个羊好像在哭,我从那个时候起就不吃荤,历经这么多年,无论多艰苦,无论在什么地方。特别糟糕的时候,是我们在阿拉伯的时候,先生当阿拉伯大使,每顿饭是整只的羊、鸡上来,你看到的是全尸,看不到青菜。一般人我可以跟他说的,我跟他说,他们就能想办法给我弄点。进皇宫,跟皇后一起吃,他们都很阔,很有力量的,这一吃饭,那个排场是每一个客人后面一个宫女,他们把肉堆到我的面前,我只说我闹胃病,所以常常一顿饭什么东西都没有吃,因为他们专门吃肉。所以我总事先吃一点东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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